●连芷平
春日里，我们每去一次山中，都会发现山色有了新的变化。一日傍晚，他把车开到我们未来过的一处山坳——每认识一个陌生的荒野，我们都深深感受到漫游带来的欢喜。
我们发现了一座废弃的院落，没有想到，院落里正开着??热烈的一树桃花！
我喜欢白居易的一个诗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觉得其中的意味，便是弘一出家后说的“悲喜交集”。这诗中隐藏的“林中路”可谓深幽，令人不禁想到：若不是芳菲已尽，桃花便不会盛开；若要等得桃花盛开，只能由得它芳菲落尽。因而，人间四月以前的芳菲，只是四月桃花的序曲和前言。
我对他说：现在细想，白居易诗中的时间性有令人狐疑之处，山中桃花盛开于三月，怎么会是四月方始呢？他说，应该是山中较为寒冷，尤其寺庙若处于山阴，就导致桃花迟开。又说，古人的四时与今天并不相同，当时的四月，必定指的是阴历，如果比照我们今天，便是阳历五六月，更不可能了，因此诗中四月，恐怕就是现在的春节后不久时。
他所言甚是，不过我仍想到，诗人此处的时间，亦有可能是极其个人化的时间，这树盛开于四月的桃花，或许从未存在过。不仅桃花不存在过，山寺亦然，都不过是诗人词语中的幻化之物。唯一能确认的，是诗人在四月里心有所系，感怀于斯。当一个人擅于生产语词，便得到了极大的自由，能够出入于言辞的大海。我们这些阅读的人，看到的是海上的浪花，却未必能体察到诗人安置于海底的深深秘密。
??像《海德格尔的存在哲学》讲的那样，这树荒野桃花，因为我们凝视了它、喜爱上它，??而得以本真地“绽放”过了。??但还没有结束，??我们把其中一枝桃花带回了家，??插在阳台上的??花瓶里。
我向他忆起小时候的一件事。一个春日，我摘了一枝桃花回家，插在陶瓶中，看得陶醉。父亲看到这枝桃花却大为光火，叫我马上丢出门外，父亲说：家里有那么多兰草、寒梅、松柏，你一个读书的女子，不应该喜欢轻佻的桃花！
他听了感慨说：“父亲对你管教严苛。”我说：“是的。”这两个字符里，凝缩了几十年里我对父亲的复杂情绪。五六岁起，父亲便带我赏花、玩石、雕松柏，家中的露台有上百盆花草。夏夜，父亲会喊我到露台上闻一闻新开的含笑，说此时的香气最清晰纯粹；兰花开了，他喜欢搬一盆到我的卧室，让我在墙上描画兰花的影子……
也许，一个人的命运便是这样点点滴滴被写就的，花草与石头成为我一生的精神挚友。然而，父亲的严苛同样织入了我的命运之环，构造了我内心深处对这个世界难以消弭的紧张。作为一个在宅院里长大的孩子，父亲用花草、石头、书籍所封闭的我的童年生活，使得孤独成为我最熟悉从而最为习惯的“习惯”，大概正是如此，我觉得自己始终难以深入到现实世界的内核。
但这样地“指控”父亲，恐怕也是过于情绪化的，谁能说另一种命运就必定优于这一种命运呢？我的惯于孤独，或也是当下众人常常称道的“能够孤独”？我无法确定，也无人能为此佐证——除非命运本人亲自出现，亲口对我告知。所以，作为漂流于世的众生之一，我能做的，大概是继续顺应那些无法言说的超然存在，坦然在这条“自己的河流”中奔向终点吧。
山野里摘回的这枝桃花，开到今天已有一周了。??下午，??我从书里抬起头??，看到窗外的落日余晖正洒在花枝上，使得它如此地波光粼粼，??清澈??动人。这枝桃花，??被我们的?采摘??、插瓶、????凝视、??冥想，??得以走进了我的内心，而我也因为它，得以??从自己的内心走了出来。??桃花在家中这个特定空间里，遇到了恰如其是的光，使我有了一番神与物游，开启了??一个充满灵光的瞬间。
??他不在，每逢我独自感若有神的时刻，都因为他的不在而掉入一种怅然若失。??我放下书，走到阳台上，在桃花面前??凝视光中的它。
王阳明曾说：“汝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汝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汝心之外。”
我将这段话发给了他。我总是想和他分享这些细微的感受，虽然并不知道他在当下的那个时空中，有多少闲暇的思绪能够与我“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