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追忆逝去

天热起来,便不知现在还只是春天。惊蛰过不久,气温便蹭蹭地上升到了只有夏天才有的感觉。

回到老家,将外衣脱了,走出门,却见邻居家坪前好几个人躲在了桂花树的树荫下聊天。没有树荫的地方,短袖遮不住的手臂处,燥热得很。我像刚从地里回来的人们一样,捡荫处的一块水泥坎坐下去,凉意便穿透了厚实的裤子,电一般地传遍了全身,太阳留在身上的热就悄然地消失了。

抬头看了看树上,桂的老叶像是起了一层苍绿色的霉,厚薄不均地洒在那近似墨绿般的陈年叶面上。叶与枝间,却似一夜间被这春的热给催醒了一般,长出了深紫色、浅绛红的嫩叶,像雀舌,又尖又细。也许明天,它们就会长长,也会长宽许多呢。

这就是春天,尽管天热得像夏天,它的季节却还叫春天,因为除了嫩叶的疯长,各种颜色的花儿也竞相绽放。

读小学初中的时候,对春天的感觉特别深。天气暖和起来了,在书中读到了冰雪融化与柳树发芽。果真,在上学或放学的途中,看到了光秃秃的树枝上,悄悄地长满了嫩叶儿,成了一把撑开的绿伞。

走累了,躲躲太阳,于是,便背靠这一处新的绿荫,让丝丝清凉的风吹散额前的汗珠。路旁的桑树叶子绿了,那一簇簇的绿让小孩们的乌黑眼珠突然放亮。

放眼无边的田野,风里还有微微油菜花香,那一大片的金黄让我们怦怦地心动。大好春光就在眼前啊,春天里,无论哪一种花,萝卜花也好,燕子花也罢,都没有油菜花这样开得无边无际,分外惹眼。

桃花含苞欲放。图/九白

但是,油菜花也给我带来了忧愁。读小学的很多事都忘记了,唯有件事却印象很深。

记得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教学一首写菜花的古诗——“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为了让我们更形象地学好,他特意从集镇上买了一幅挂图。图画得很淡很淡,近处的树枝上没有什么叶子,菜花也模模糊糊一片淡黄,甚至那诗中飞来飞去的蝴蝶也只是有淡淡的影子,看起来很零落很寂寞。

我心里便不满起来,这哪里是天天所见到的春天景象?春天太阳地里的菜花,简直就是无边热闹的海洋,各种彩色的蝴蝶翩翩飞舞,小蜜蜂嗡嗡地在花丛中乱窜。也许是分了神,被老师发现,叫我站起来到黑板前去默写这诗。

天啦,刚还在埋怨着呢,大祸这么快就来了。好几个生字写不出来,嘴里不停地念着黄蝶,脑海里却飞满了那白色的、黄色的、粉色的蝴蝶们。它们是那样自由地在飞,我却放学后留在了教室里,一遍又一遍地罚抄,白的纸上写满了“黄蝶”二字。

后来我在长沙读书,一个又一个的春天在岳麓山下不知不觉地过了。只记得有阳光时,忠烈祠前那边上有几株紫叶李,一年接着一年开得越来越旺,等我得空想仔细看时,它却一次次在风里雨里迅速凋谢了。

也有几次,听人说,师大食堂前有一条路叫玉兰路,每年开花时,叶还没有长出来,各种玉兰花开得整条路都香了。我也想去看看,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我跑过去看时,花已经落了,枝上却长出叶来。那些在雨中发亮的细叶告诉我,这一年的春天又已经过去了。

在北方读书的那几年,对春的印象更是很淡,来来回回,白天黑夜,在火车的奔跑里好多回,除了冬的寒冷,便是夏的酷热。

那北方的春比南方的似乎还要短,溜得还要急。前一次去仿佛还特别寒冷,旧年里被埋在灰色沙土里的月季枝条还是像消失了一样,路边的梧桐树还是光溜溜的。可下一次去,月季的枝已伸到我的窗前,那梧桐宽大的叶已在太阳底下被风吹得“哗哗”直响。

所以,只有回到南方农村里,才能尽情看看春天的颜色,呼吸春天的气息。但是在水泥地面上,在四处的高楼里,仿佛四季都是这些熟悉的建筑,还有那些樟树、桂花树,以及绿地,这些似乎对春天的反应都很迟钝。

终有一年春天,在那樟树、桂树的中间,突然长出好几棵有深褐色枝干的桃树。太阳下,叶子还没有长出来,花却开了。粉红粉红的,花朵开满枝头,风一过,枝头动起来,花也颤动起来,像是在舞蹈,像是在呼喊着春天来了。那舞动着的花枝花瓣,多像那晚会上的少女们,她们有娇媚的花容,她们有柔媚的舞姿,叫人心里也像怒放的花儿般,满心欢喜。

花瓣飘落在地面。图/九白

于是,在他乡漂泊多年后,我才知道楼后的一片空地里有几株桃树。每当春来的时候,那花像可爱的小精灵,及时地叫醒我,呼喊我,告诉我春天到了。

桃树不是小区管理者栽的,他们只会栽樟树、桂树,也许还栽上几棵紫叶李,但他们绝不会花钱种上桃树。

十多年前,刚搬到这里的时候,对面一楼也住进了两个老人,人都很和善,很勤劳。也许是嫌楼前的绿植太单调了,见有大片的地空着,他们就种上了三四棵桃树,还有木芙蓉、板栗树。

春天里,在蒙蒙的细雨下,老人将从集镇上挑选好的小树苗,一棵一棵地种在了空地。几年过去了,桃树长高了,春天来了,似乎一夜之间,春风把桃花吹开了。老人家搬来靠椅,戴上老花镜,惬意地品茶读报。

我家的小孩也喜欢在桃花树下跑着跳着,母鸡也凑热闹似的赶了过来,一旦用尖嘴掘出了树下土里的蚯蚓等虫子,便会咯咯地争斗起来。这时,小孩趁它们打得难解难分时,伸出白胖小手,往前敏捷一抓,捉住了那鸡蓬松的尾巴。鸡瞬间老实起来,蹲在地上,耸着的翅膀向两边分开,显得战战兢兢。另一只呢,见势不妙,偷偷溜了,一场鸡的纷争便化解了。

老人解下老花镜,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乐呵呵地直夸小孩子机灵勇敢。小孩难为情起来,手一松,那鸡立起身子,抖动两下羽毛,迅速跑开了。小孩叫了起来,大人们都笑了。桃树上,那些花似乎也被树下的欢笑声感染了,一片、两片,慢慢悠悠地打着旋儿落了下来。

手机记录春天。图/九白

就这样,在桃花的花开花谢中,我便感知到了春的来去。在那遥远的山村田园中,肯定也正开着那黄蝶儿出没的金色油菜花。

后来,好多年过去了,老人们都不在了。去年时,我看到了对面那房子阳台外面的防护窗上挂上了卖房的信息,等今天从乡下回来,又一次看过了乡野的桃红柳绿,看过了那无边的油菜花,想起了现在正是春天。但是,楼后那棵桃树怎么还没有开出往年那红艳艳的花来呢?

来到楼下,我看了看那售房信息的红色横幅,仍是挂在那里,已经发白了。走近后坪的道旁,只见那几棵桃树,主干上已被白蚁啃烂,枝又老又黑,我轻轻攀一根,往里一折,竟然断了。原来,这些树早已干枯好久了。

没了桃红,我的春天,又要到哪里去寻?

文/匡列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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