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仙渠”村就蛰藏在关中平原渭北塬头,洛河东南岸的双驼岭下……
悠悠洛河水由东面进入“似仙渠”村,端直流淌数百米,便拐了个九十度弯,直向南流淌而去。流经“似仙渠”村的洛河河道有十多米宽,两边河岸是十分规整的水渠斗形状,一点也看不到洛河在其他地段散漫坑洼的河滩。也许正是因为洛河流经这里太似人工修筑的斗渠,才使得先人给这个村庄取名“似仙渠”吧!
一
人间四月,天气一天天温暖,几场潜入夜的绵绵细雨过后,春意盎然。田间沟野,李子花吐白、梨花滚雪、桃花争艳次第开放,人们不禁蠢蠢欲动,去田园山野,亲近大自然的醉美风景。
动身上车时,阴沉沉的天空忽然飘起雨点。有人忧虑,我戏说不用担心,“清明时节雨纷纷”,也是淋湿不透衣服的……
汽车在乡村公路上奔跑。田野里,桃花、梨花、苹果花、一片一片,在似雨非雨的天空下,引得我们一阵阵欢叫。
车上段家塬,公路边的防护树木,柳泛新绿,在霏雨中轻舞丝绦;杨树拔翠,在阴郁天空下秀颀苍劲。凉风习习充盈车内,令人身怡气爽。转过一段弯路,右侧起伏跌宕、远远近近的沟野,桃花、梨花一片一片,笼罩在迷蒙的薄雾中,令人心绪荡漾,怅然若梦。
车停在公路边坡头。排水沟外,一块斑驳黑石碑上“似仙渠”三个黑体字,让人不由绵绵遐想……远处开阔舒缓的沟坡上,一大片盛开的油菜花,黄灿灿的直叫人迷离恍惚,不知身处。还没有进“似仙渠”村,我已经迷醉了!
二
沟坡公路坑洼不平,蜿蜒曲折。一道黄土岭逶迤起伏,从坡头一直往村里延伸而去。左侧一块包围在沟峪里的田地整饬得平平坦坦,在田地中央,零星栽着几棵桃树,稀疏的枝丫,吐出一串串惹人爱怜的粉红花朵,霏霏细雨里,细枝颤动,花瓣飘零,令人心醉!
汽车顺着黄土岭下窄窄的水泥路进入村子。村子南面的黄土岭刀削斧劈、陡峭冷峻。高低起伏的黄土岭,在两处相距百余米,形似骆驼峰的凸峰之间,松柏环聚、郁郁苍苍、显出黄土岭顶端婉转幽僻的景致。黄土岭往北不远,即是村庄农家后院。我暗自感叹,黄土岭是“似仙渠”村天然的好屏障!
一辆农用三轮车挡在路中间。车箱装满摆放得整整齐齐锯短的果树枝干。一位老农站在车厢侧门,独自沉静地把树枝干卸下车,整齐堆放在后院。我暗想:这一定是老农刚从果树地里,把淘汰不要的果树清理掉,准备栽种新品种苗木。
左侧黄土岭下一片空地,一位七十余岁老人正和壮年儿子,用铁掀钉耙清理整饬过地里的杂草。我走近他们问:顺着小路前行,能不能看到洛河和盛开的果树花。老农没有回答,却问我们从哪里来,我回答:我们从县文化馆来,今天到“似仙渠”村采风。老人一听我们是县文化馆来的人,随即一边往我们车跟前走,一边告诉我。他家姓张,祖父张树橒是清末时候的举人。民国初年,被同州知府任命为大荔县志总编撰。老人指着身后这座黄土岭,告诉我因形似两只骆驼,一只头朝东,另一只头朝西,紧挨而卧得名“双驼岭”。听闻老人是书香世家,家里老宅有旧屋遗存,我们都想去看看,老人盛情应允。
我们步行绕过老树、柴草、旧砖瓦堆放的后院落,老人儿子拦住农家柴狗,一起走进铁皮包边、铆钉锈迹斑斑的后门。
后院东墙,紧北一间老屋,地基比院子下沉三级台阶,双扇黑漆房门扣合不拢,常年没有人迹进出,两边凋敝空洞的窗棂,可见房内堆满旧家具,里面蛛网悬曳,灰尘蒙蔽。
老屋对面是一间牛棚,数头黄牛头朝我们在槽前啃食草料。两只小牛犊在牛肚子间戏耍,看到好些生人走近,老黄牛都停止咀嚼,瞪着硕大的眼珠子,疑惑地瞧着我们。小牛犊也不再欢愉,躲在牛肚子下面,怯怯窥望,对我们突然闯入,打扰了它们的清闲,很是在意。
往里走,平常农家院落,坐西一排简易平板房,墙壁裸露的红砖,显得格外落寞。院子正门三间敞房,堆放着农用机具。老人打开两扇木门。门口砖铺斜坡,干净整洁的村巷水泥路,一株两人抱,树干龟裂的老槐树吸引住我们。
老槐树树冠繁茂冲天,枝杆遒劲交错,老迈歪斜的身躯,想来平时多有村内顽童攀爬戏耍。豪壮的树身,数百年来不知陪伴了多少村民的身影,彰显着自己对“似仙渠”村庄默默地守护。
我们走进老人家左邻,他的亲侄儿家里。整洁庭院,东西各三间平板房。东西檐间露天处,搭着墨绿色遮阳棚,庭院显得光线阴暗。往里走,横跨庭院东西,一间大厦房出现在我面前。我心想一定有奇巧如生的脊兽蹲坐在屋顶。随即沿着左手平板房楼梯登上去,站在楼梯平台,查看老房屋顶舒展密实的灰瓦,横亘在高处的屋脊,却没有发现脊兽。倒是屋顶灰瓦,历经风雨侵蚀,瓦间缝隙,已被尘泥糊得严严实实。薄薄苔藓,附满片片瓦面,墨绿苍凉。
进入大厦房下,西面空荡荡敞房,四周一米高墙基都是青色厚砖。墙基上面,墙面用黄土、白石灰加上粉碎的麦秸草和成泥,抹得平平展展。墙面往上是用二十公分宽一块块松木板包裹着,历经岁月消磨,褐色木板已经发黑。房顶同样用木板,配合檩条封得密密匝匝,严严实实。直径五十厘米的大梁赫然架在半空,叫人生畏。
厦房东面是一间住房。老人指着房间西北墙角两个一人高黑漆漆的木柜说,这是他的祖父用过的书柜。黑沉沉的书柜,宁寂并排靠在墙角,显得孤寂落寞。房间南面一扇大窗,清冷的光映在屋内散乱陈放着的旧式靠背椅子和沉重稳实棱角包着铁皮的榆木条凳,以及早已废弃不用的缝纫机上。旧椅子上,一堆尘封杂物当中,书本大一个相框里夹着的黑白老照片吸引了我的眼光。黑漆相框已经褪了漆皮,哂笑着蒙着灰尘。老人拿起相框拂去灰尘,介绍相片中,端坐在堂桌左手椅子上,身材魁伟、阔面温润、脑后留一条长长辫子,身着一袭白袍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祖父张树橒。那时候正是清朝末年,其祖父举人出身,受同洲知府命,担任大荔县志总编撰。堂桌右首椅子坐着老人祖母。老夫人头戴银簪缀珠花冠,瘦削脸盘高颧骨,上身穿对襟绣花蓝衫,下身深蓝色裙摆,一双金莲绣花鞋并拢放在脚凳上。紧挨祖母,站着一位年轻妇人,老人说是自己的婶婶。两侧三儿两女侍立。老人指着相片左侧一个人,说是自己的父亲。老人说,每逢节日,家族就会供奉起祖辈遗像,祭祀叩拜。
走出厦房到后院,雨已停,天空亮起来。后院南墙中央,一座拱形窄窄门楼通向后面院子。门楼顶部横梁,一块匾额嵌在老砖墙里,上书“耕读传家”四个温润饱满的黑体大字,想必是老人祖父,大荔县志总编撰张树橒老先生亲笔所书。老人说门楼后面曾有一间厦房,是祖父的书房,因为年久已经废弃拆掉了。
往回走穿过老人家庭院。靳礼宾老师听老人说自己喜爱读书,忙从车上取来一本他新近出版的散文集《沙苑枣花开》赠于老人留念。老人盛情邀约我们进房间喝茶。遇到老人秀气的孙女。老人自豪介绍,孙女现在就读西安理工大学大二年级,因为疫情,学校一直未开学,在家上网课。我们对老人有一个优秀的孙女连连称赞,也为书香张家后继有人深感快慰。
古旧的房屋,沉寂在岁月尘埃中的书柜、木椅、相框、老照片,在时光飞逝百年之后,过往的荣光经过岁月的消磨,不论是豪宅、家业、高官厚禄,亦或是鲜活的生命,都在日升月明、斗转星移中,被轻拂飘飞的灰尘掩盖、封埋;所有的记忆、希望、心存薪火和遗愿,都只能寄托于自己的后人,盼其自强不息,代代相传……
三
知道我们来“似仙渠”村游玩田园乡野,观赏果树花木,领略洛河水岸的醉美风景,老人儿子自愿陪伴我们前行。
重新走上双驼岭下村野小径,右面老树杂乱,废弃砖瓦堆放的农家后院,土鸡、柴狗、肥猪正在杂草窝里悠闲自在,突然被我们闯入者打扰,惊得鸡飞犬吠,一阵阵纷乱。
走出村巷,双驼铃在田野南边一里远从村子逶迤而出,往西数百米至洛河岸边,陡然被河谷阻断。广袤的田野上,铺天盖地的李子树一直延伸到双驼岭下和西面隐匿在沟渠里的洛河岸边。密密麻麻的李子树,花枝招展,颤抖着似云若雪的皎洁花朵,尽情释放皎美的风姿。
两只灵性盈动的灰褐色斑鸠落在我前面小路上。我停住脚步,屏息观望,担心惊扰了它们娴娴轻盈的步子。然而,它们还是被我这个陌生的闯入者惊到,扑棱棱振动双翅,飘然消失在远处双驼岭方向。右面李子树林中,畦田绿油油的麦苗脚踝高和李子树枝头雪白的花朵相互掩映,令人心清神怡。
忽然,寂寥幽僻的田野上,穿透几近凝寂的时空,一串悠远苍凉的鸟鸣声,在宏阔的田野上空,白茫茫一片的天地间回荡!我循声寻望,双驼岭下,满目映雪的李子花尽头,一棵孤枝高耸的白杨树顶梢,一蓬黑乎乎枯树枝围筑的硕大鸟巢,映现在高空,鸟鸣声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在杨树后面,双驼岭露出一豁峪口,田野上的一条羊肠小径,弯弯曲曲延伸进去不见了;或许,在那山峪的褶皱里,别有一番乡野情趣,世外桃源……
冬花大姐叫喊着追上来,让我给她在果树地,花枝缭绕的海洋中拍照。我们攀上两尺高的田垄,钻进果树林置身皎皎李子花的围裹里,在柔密细枝,白色花朵萦绕的情境中行走,身体悠然转动,目光所及,皆尽雪白娇媚,空气中充盈着浓郁香甜的气息,恍若仙境,叫人心醉!
四
临近洛河岸,小路上显出被水长时间浸泡过的情形。湿滑地面,我们走过,留下一串脚印。再看右侧成片的果树,枝杆光秃秃,连一片叶子也没有。仔细查看,这块地里的所有果树还浸泡在一尺高积水中。老人儿子说:去年十月洛河涨水就淹到这里。右边果树地势低,全都被水淹了。洪水退去,地里仍留有积水,果树在水中泡了一冬,都死了。这里距离洛河岸足足还有一百多米。看来去年十月洛河涨水,实在凶猛,给“似仙渠”村民造成了不小的经济损失。我这才想到,刚才用农用三轮车拉果树枝干的农人,是清理自家地里被洪水淹死了的果树,锯成短节,堆在自家后院当柴火烧。我不禁心生怜悯,心中体味着果农脚穿雨靴,挥汗如雨地站在积有污水的果树地里清理淹死的果树,那一刻他内心承受着多么沉重的生活压力!
往前走,前面的路不见了,我们都被洛河洪水过后,令人难以想像的一幕情境惊惧住。临近河岸的果树地里,所有的果树都被去年的洪水淹没了;洪水所携带的黄土高原腹底的泥沙,在洪水退去后沉淀下来,把这块地里的果树全部掩埋在地下。封满淤泥的地面,仅仅冒出一条条柔弱的嫩枝,开满一串串雪白的花朵,在微煦的春风里摇曳。这一串串开满洁白花朵的柔嫩细枝,是在展现自己经历洪涝灾难之后,依然还能在朗朗乾坤的大地上,沐浴着温煦的春光,甜润的春雨,发出新芽,吐出新叶,绽放出满枝生机勃勃的花朵;同时也像是在对身旁曾经肆虐蹂躏过她们,现在已经变成温顺女子的洛河水,宣告自己生命顽强,不负春光,应时而开。
脚下洛河岸边的田地光秃秃,什么也没有。也许这里曾经生长着果树,如今已经被淤泥埋在地下了。洪水退去数月,曾经湿黏的地面裂开一块块巴掌大,四四方方如同龟背的裂痕。裂痕四周边沿翘起,脚踩在上面,顿时无声散成粉末。走到洛河沟谷坡顶,河岸斜坡下,困囿在十几米宽的河道中央温顺的河水,闪着粼粼波光盈盈流淌过来。洛水两岸的斜坡上,一棵棵距离松散的柳树,但凡粗壮的树枝,全都折断了。折断的树枝早已经没了踪影,只留下树身上参差不齐,被泥水浸泡得黑乎乎的断茬,在天空已经露出昏黄的太阳,黯淡的阳光下触人眼目。而树梢上一丛丛新发出的绿枝嫩叶,齐刷刷向着流水远去的方向伸张着。还有几棵柳树,也许是没能经受住洪水的纠缠,追随着洛河水远去的方向,悲情扑倒在坡地上。
看着眼前的一切,我心绪凝重、默默无语。环视四野,眼前深埋在淤泥里的果树,多么像生活在这块丰饶土地上,勤勤恳恳、任劳任怨、顽强生活的人们!千万年来,他们背依双驼岭,肩负生活的重任,孜孜不倦、生生不息,淋漓的汗水,抛洒在厚重的黄土地上,用一份辛劳,换取一份丰收的果实。
生活啊!就是山野田间人们不辞辛劳的耕作,原野上一片片竞相争艳的娇美花朵;是于高远宏阔天地间,历经风尘血的洗礼,已经被漫漫尘沙深埋在泥土之中的腐朽之躯、悠悠过往;是千万年来,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抟泥造人、燧人取火、伏羲渔猎,神农耕种、仓颉悉心观鸟兽迹造字、使得中华民族人文精神薪火相传;这何尝不是我们泱泱中华民族,历经千辛万难,深怀荣辱与包容之心,从凋敝衰落最终走上民族复兴,不断发扬壮大的缘由所在!
我们驻足河岸,眺望洛河四野,感受着大自然的冷酷顽劣,沉浸在洪灾境迁后,春意旖旎的风光里。
洛水清幽,“似仙渠”村,峻秀双驼岭。
人间四月,田畴花开,蜂蝶飞舞,人间流芳……
作者简介:杨荔佳,陕西省大荔县人,渭南市作家协会会员,大荔县作家协会理事。大荔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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