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方
一个领着大狗的穿黄衣服女人，一边走一边对着手机说：“今年又成功地错过了第一朵花，过来一看，人家都已经开了一树了。”
她所说的“人家已经开了一树”的花，是木桃花，学名是山桃花。木桃在夏天长出果实来，桃肉微乎其微，基本上是皮直接包着大大的核儿；这可能就是其俗称木桃之名的所由来处，因为几乎全为木质的果实，对人类说没有食用价值。
其价值就是花，是新春第一枝，是第一种开花的乔木。玉兰紧赶慢赶还是慢了一步。这种阵势在北方，在欧洲，都是如此：木桃先开花，开在一片连叶子也没有长出来的其他树木的树冠之间，成为春天最早惹眼的存在。
木桃也就是山桃的这种审美的价值已经深深地烙印到了一代代人类的头脑之中，形成了一种季节记忆的原型性质的存在，几乎没有人不喜欢。在春天的时候走过木桃树下，仰望一下木桃花，便已经是对于春天已经来临的一次确证，一次惊喜的确证。
作为一种相对灌木高大得多的乔木，木桃开花的次序是先从树枝顶部开始的；树冠顶上受日晒多的部位、先着阳光先开花。这样一树一树的木桃花就开到了人们头顶上，所有人都要抬了头仰望，成为春天里第一种远观可见的显著存在。
木桃的花苞是红色，盛开却是淡粉或者淡白的不起眼儿的颜色。木桃花开以后的颜色都比红色的骨朵要淡很多，这时候红骨朵便成了小小的红色花托儿，藏到了浅色的花瓣儿后面，只有凑近了才能看到红骨朵变成的托儿。
好在周围没有发芽的树木植被的枝杈之间还是冬天的灰黄，木桃花开以后再淡的颜色也会是鲜艳的；何况木桃如山如烟的树冠，红色粉色之上的蓝天背景相衬，就完全像是一幅儿童画，或者农民画般的艳丽而强烈了。如果恰巧木桃旁边有柳树，形成一幅桃红柳绿正当时的景象，木桃的淡色也依然会被人们天然地看成“红”，因为这时节只有桃红、只有柳绿，而尚少其他春天的颜色。
在所有的树都还没有开花的时候，木桃先开了，开的淡也是浓，就淡一些好了。这是木桃轻巧的肆意，它完全有这样的自信，因为在北方这是人们看见的第一种乔木开花，所以看见它们的人都已经被惊喜所笼罩，没有人会比较其花朵的颜色；甚至也恰恰是这样的不经意般的淡色，才更显示了木桃丰富的蕴藉。
曾经在北方干旱的山坡上远远地望见木桃像是一点点粉色的云一样，开在灰黑色的山石之间，还完全没有萌发的灌木杂树都成了它们的衬托，使它们既鲜艳又天可怜见，怎么将自己如此粉嫩的新生命直接展露在这样荒凉的山野。它们是大自然顽强的自我修复能力的最直观的体现，好像不管怎么样，每年春天都会如期开放。
这种本地树种的顽强生机一旦被选择为绿化观赏乔木，在哪怕稍微肥沃一点的土地上就会大放异彩。一次骑车在春天里漫游的时候，很偶然地走进了正在盛开的木桃苗圃，见识了淡白淡粉的木桃花在空中连成一片高高举起的花海的盛景。那时候它们的颜色就是与天空相一致着的一种朝霞晚云的颜色了，像是直接从天上飘到了地上，还带着无远弗届般的香气。
木桃即使颜色不浓的花，其香气也是馥郁芬芳的。这种馥郁芬芳不单单是因为人们已经长期没有在户外闻到过大树上的花香，还因为这花香本身。
招蜂引蝶的香气，在我的头脑里默认就是指的木桃。它的艳丽在花上，也在味道上，在开得早上，在人间第一抹春色上。蜂、蝶冬天以后第一次出工，就都围绕着木桃来转了。在人们的印象里，应该没有在开花更早的灌木迎春上看见过蜜蜂和蝴蝶。迎春开得太早了，成功的错过了蜂飞蝶舞。
虽然招蜂引蝶，虽然馥郁芬芳，但木桃花的香甜味道依旧是清纯的，它总是有一种童年的气息，一种初初涉世一般的欣喜和陶然。那是生命本身具有启蒙意味的，在人世间的狂喜。它之所以能以相对后来很多花都浅淡得多的颜色而给人这样强烈的感觉，就在于这种冲破寒凉以后的天下第一枝的楚楚动人。它最早让在寒冷中已经被冻结到麻木程度了的人，喜出望外地欢欣鼓舞起来。
木桃开花的时候，还没有长叶，但是花朵之大之密已经不输叶子。会在地面上投下于风中摇动的花影、树影，坐到这样的影子里，可以遮挡过于强烈的阳光长时间直晒，又不是完全与阳光隔绝。木桃的花香偶然飘下来，浓如蜜，甜如糖，却又同时清纯如少年，待你猛吸鼻子的时候，它一下子便随风而去。因为木桃的芬芳中有一种人间出乎意料的好闻，这种好闻应该是神仙府邸中才有，不应在人间。
它在人间也只有这么一瞬，前后一周时间吧。
随着环境的改变，木桃的香味也淡了，如果不是雨后的清丽气氛中一般是闻不到的；只有走到木桃树下，进入越来越小的花香范围之内，甚至只有把木桃花拽到鼻子跟前来，用力闻，才有原来那种味道的记忆，才能闻到木桃花美妙的味道了。一旦闻到了，就会没有悬念地深呼吸，就会忘掉一切地进入到醉人的喜悦里。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会看见阳光照耀到了木桃花朵上头，每朵花都被照亮，透过光来的晶莹效果，像笑也像哭，哭也是兴奋的哭。
这样的一团红一团粉一团醉人的清香，既让人本能地要直奔而来，到树下抬头仰望、闭目呼吸、拍照流连，又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象着一定在别的什么地方有比这更多的木桃树正在开着更多的花、弥漫着更纯粹的香气……
由此形成跃动不居的兴奋，是为春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