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都城南庄
崔护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谁不爱那人面桃花相映红,谁不爱那清风粉树一苑芳。初春总是欲盖弥彰,相较之余夏景便多些坦荡。好似翠竹腊梅虽常被文人骚客所自比赞颂,却永不敌桃花那般能肆意开得嚣张。
爱桃花的人多爱浪漫,元稹一言“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桃似美人浓妆淡抹、柔肠百褶。若有彩袖捧玉钟,定当拼却醉颜红,唯待她歌尽桃花扇底风。
万艳争色,桃从不失娇;百媚流芳,自挂满枝朱俏;红粉映云,香芬追风。唐寅随性,摘得桃花换酒钱,酒盏花枝,甘愿老死花酒间。
每每更深雾重,瓣泛滴露,重开一簇桃花无主,樱红满树。能置身此间,武陵人又何须欣羡,眼前的一树早是一幕天上人间。
从未恐东风作恶,吹得满眼飞红,只因癫狂柳絮、逐水桃花各自是一番暧昧怡情。拾坠地落花煮水煎茶,望乱红如雪饰窗纱;罗袜翠衣染迷蒙烟雨,溪丛深处邂逅古道人家……多少人在桃林里,未言心相醉;又多少人在桃林里,看花满眼泪。
肩上桃花、心口朱砂。被人爱到极致便是“残红尚有三千数,不及初开一朵鲜”。初见便爱它独卧一枝、无与伦比,待到春色满园,反而相思成灾。本以为这一世孤高桀骜,早已目下无尘,未料得那倾心一见方知世有桃花。可叹未及采撷,却已飞花入泥,可怜那爱花人终成了那锦屏人,无奈忒看这韶光贱。
说古人爱桃花,不如说是爱那一种情怀、一种意境。桃花素来软懦、不见风骨,却也无碍它成为被寄景抒情的对象。煮酒花间、人面桃花、莓苔点点、染泉映霞,此间良辰美景,此番似画芳华,谅谁得见都未能“免俗”。
登第那一年的清明,崔护独自一人到都城南寻芳,他资质甚美,是摽梅之年,也是惨绿少年。从清晨到晌午,走在田亩间的崔护看着丛生的花草心旷神怡很是惬意,若不是头顶的烈日烤得他口干舌燥,真恨不能忘了时间,就此寄身田园。
为了讨口水喝,崔护叩响了不远处的一扇柴扉,他叩了很久都未见有人来应。就在耐心行将耗尽时,才听见有脚步声从院内姗姗传来,柴扉被拉开了一个缝隙,一只桃花状的眼睛从门缝露出,瞳孔里好似漾满了水,弯弯的眼角像极飞星。
崔护有些恍惚,直到那门中人问道“是谁”,软糯的声音直戳他心,崔护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毕恭毕敬道:“寻春独行,干渴求饮。”女子闻后不再防备,大方地拉开门,侧身邀请崔护入内。
这女子的性子着实有些寡淡,在为崔护送上水后,便再不言一字。她独自倚靠着院中的小桃树,双眼朝天边望去,眸子里好像装着深不见底的秘密。
崔护一面饮水,一面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那女子,艳阳、桃花竟都不敌她万分之一美。想着她应该是从天边偷来星辰镶在了眼角,又学来远山的轮廓挂在眉峰。她肌肤胜雪,梨蕊都不能及上一丝白皙,她娇艳欲滴的朱唇饱满又晶莹……起风了,女子耳鬓的黑发被轻轻扬起,不知是她的体香还是桃花香扑进了崔护的鼻息,无论动态的她还是静态的她都美得令人窒息
女子美得就像一幅画,崔护想同她说些什么,却怕一开口反将所有意境毁坏。于是,他一口接一口地饮水,又不愿太快喝完。
“桃花真美。”过了许久,崔护还是开口了。那女子闻声收回了远望的眸子,转而看向他,只是仍旧沉默着不着一言。
四目相对的一瞬,崔护只觉是天旋地转,这分明不是人间,人间哪配拥有这样美丽的她。女子的一呼一吸里都是风情,美得毫无侵略性,却也让人只敢远观,不能造次。
水饮尽了,崔护也便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他在同那女子道谢后,便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了。女子将崔护送至门口,重新掩好柴扉。门外隐约传来一句:“我还能再来么?”久久没有回音,除了漫天纷飞的桃花,万物都是静默。崔护本是踏春而来,末了却怅然而归。
想他崔护也是昂藏七尺、气度不凡,多少人东墙窥宋倾慕他翩翩风采,可这女子竟待他如此冷淡,崔护不由得有些泄气,心想着再也不见。
转年,又是清明,看着窗外开好了的桃花,崔护的相思之情竟泛滥了起来。理智再不能抑制情感,崔护搁下笔,匆匆夺门而出。寻着去年走过的小径,他又找到了那间熟悉的庭院。看着从外面挂上锁的柴扉,崔护的心瞬间凉了半截。可他还是不愿死心,将那柴扉叩了许久,叩到关节发红,戕出了血印。
还是无人来应。春风又起了,漫天的桃花是他漫天的伤心。崔护在左扇的柴扉上写了那首著名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错过了什么。
也不算遗憾吧,至少曾经亲睹过。被一颗朱砂痣羁绊了一生也总好过从未动情、从未爱过。“料多情梦里,端来见我,也参差是”。她也应是多情女子,总会有人入她的梦,所以她眼里才会有那么多的深沉与伤悲。早知如此,他该再早些来寻她,在她爱上那个让她伤心人之前,先同她山盟海誓定下契约,再护她一世周全,恨只恨天不遂人愿。
古人总是将“拂衣辞世喧”挂在嘴边,利禄不及境偏、尘土不及烟霞,“洛阳道”怎堪比“桃花路”,“君下臣”怎能胜“酒中仙”。于是,他们便追逐起那桃源仙境,哪怕寸土寸金。遗憾夙愿终不得偿,唯有寻得那一桃树,使之勉强成为羁旅处。
或许是前人遗风,今人也开始模仿。未曾竹杖芒鞋,未有萧瑟回首,却一见桃花只言风流,但见残红只叹败兴。唯有烂醉答春风、笑骂啼莺,直至暮野四合,悻悻归家。追求一种志趣本不该定义为肤浅,只是有太多人颠倒了黑白,世故代替了故事,还依旧附庸着风雅。
若没有这一首《题都城南庄》,崔护的诗名也许会暗淡很多。但他一语“人面桃花”又攻陷了多少伤心人的铜墙铁壁。或许有时暧昧更好、得不到也更好,有太多顿悟都是在无可奈何里参破的,浮世无常也便是最寻常的道理。春桃始胜,欢愉的、悲戚的,有多少故事正在发生,又有多少人被一瞬间的心动误了一生……